走進太平天國那段塵封的歷史
1853年1月12日,太平軍攻克重鎮武昌,在28天的短暫逗留後作出揮師東下、占領南京的軍事決策,並於1853年3月19日一舉攻克南京,10天後即將南京定為都城,改名天京。然而,太平天國這個一度與清政府形成南北對峙局面的政權,卻猶如沙灘上築起的王宮,僅僅11年之後就轟然崩塌,淒慘地消失在了人世間。扼腕痛惜之余,人們圍繞著進軍南京和建都南京的決策進行思考:太平天國攻克武昌後應該東下南京嗎?在1853年的春天,在清政府仍踞守北京、控製全國絕大部分區域的政治、軍事形勢下,太平天國匆忙在南京建都究竟合不合時宜?走進那段塵封的歷史,回顧160多年前太平天國領導人揮師東下、建都南京的決策歷史,人們不無感慨。
攻克武昌何去何從
1851年1月11日金田起義爆發,隨後太平軍下永安,克全州,攻益陽,取嶽州,繼而水陸並進,於1853年1月12日拂曉一舉占領武昌,並屯駐28天。在此期間,太平天國領導人在進軍方向問題上因分歧嚴重而展開了激烈的爭論。
太平天國領導人原想以武昌為京都,然後遣兵北伐,直取北京,進而奪取全國政權。然而,清政府迅即調重兵壓向武昌,武昌已不能久留。但向何處去,卻有三種截然不同的意見。
一是西入四川,以太平天國翼王石達開為代表。早在攻克全州之時,石達開就有了西入四川的戰略構想。據江左明心道人所著《發逆初記》記載,「楊秀清出廣西全州時……石達開勸令先行入川,再圖四擾,楊逆不從。」有意思的是,在1857年石達開因遭排擠而憤然離開天京後,經多年的轉戰和摸索,最後又一次將目光鎖定在了向有「天府之國」之稱的四川,從而展開了驚心動魄的遠征巴蜀的戰略行動,可惜天意弄人,石達開部最終在大渡河畔全軍覆滅。的確,從軍事上看,四川僻處西南一隅,雄據長江上遊,山川險固,民殷物阜,且遠離統一的中央王朝的政治中心,割據四川者可以恃險稱雄。在歷史上,四川往往成為封建王朝的「王業之基」。不過,從奪取全國政權這一總目標看,四川距離清朝統治中心北京遙遠,單純在這里建立根據地並不利於奪取全國政權。由於西入四川這一戰略選擇在當時大好形勢下未免過於保守,因而,這個意見很快就被否決了。
二是北上河南,以女將卞三娘、殿左一指揮羅大綱、天王洪秀全為代表。卞三娘主張「遣兵道襄樊,北犯中原」。她向洪秀全獻計,由襄樊一路直取中原,進據中原心腹。羅大綱提出:「欲圖北,必先定河南,大駕駐河南,軍乃渡河。」洪秀全在廣西時曾主張攻取南京,進入湖南後產生了「取河南為家」的新想法。從清朝密探奏報「賊匪有窺伺荊襄之意」及地方誌記載「謀由襄樊北犯」來看,北上中原,進而一舉推翻清朝統治,是太平天國內部的有力意見。
三是東下南京,以東王楊秀清為代表。楊秀清在廣西全州時,「已有窺探江寧之計」。當出廣西入湖南,部眾產生回老家念頭時,他力排眾議稱:「今日上策,莫如舍粵不顧,直前沖擊,循江而東,略城堡,舍要害,專意金陵,據為根本,然後遣將四出,分擾南北,即不成事,黃河以南,我可有已。」攻入武昌後,楊秀清仍然一以貫之地堅持「專意金陵」的既定戰略。
何去何從?當時的形勢要求太平天國高層盡快作出決策,以便統一認識凝聚力量。這時,一件偶然的事件使天王洪秀全的態度發生了變化,這就是浙江名士錢江的上書。《太平天國史實日誌》記載:「錢江,浙江人也,素負膽略,博學多才,林則徐總督兩粵時,在幕府甚見器重,後林則徐被貶,他也失意回原籍。適逢洪氏倡議,已破武漢,乃投袂而起,不遠千里赴見之,勸洪秀全舍西向東,止書論天下大勢,共數千言。其書力言兩川不足圖……不若取金陵心腹之地……秀全覽而悅之,即遵其計而行。」東王楊秀清則利用其特殊的宗教地位,「托天父降凡,今其直犯江南」。卞三娘因其北上中原的意見被否,竟負氣率所部女兵脫離太平天國,徑自回廣西以至不知所終。
建都南京偶然必然
太平天國武昌決策,只是對軍事進攻方向的確定,東下南京並不等於建都南京。事實上,在占領南京後,洪秀全與楊秀清一致同意分軍鎮守南京,大軍繼續北上,兩人均無建都南京之意。據李秀成供狀,「攻破南京之時,水面舟只萬余,各盡載滿糧食,此時天王……尚欲分兵鎮守江南,欲取河南為業。」杜文瀾《平定粵匪紀略》稱洪秀全打算親率大軍主力北上,「率全眾由淮安北趨」。大軍繼續北上與建都的戰略關聯極為密切,洪秀全想以河南為業,說明當時他的確沒有在南京建都的意圖。楊秀清也想親自統兵北上。王安定撰寫的《湘軍記》說得非常明白:「偽東王楊秀清曰,河南局天下中,古東京也,立都便,秀全以為然,議留黨守金陵,自將由淮安北犯。」另據《甕牖余談》卷六記載:「既陷金陵,東賊意欲分黨踞守江南,而自往攻河朔。」
大軍北上滅清、定鼎中原,洪秀全、楊秀清意見一致,爭論的焦點在於由誰統兵北上完成滅清偉業。正當由誰統兵北上爭得難分難解之時,熟料一位湖南老水手的話竟然一舉顛覆了此前的北上主張,深刻影響了太平天國領導層的定都決策。據《李秀成自述》記載:後有一老年湖南水手,大聲揚言,親稟東王,不可往河南,雲河南水小而無糧,敵困不能救解。爾今得江南,有長江之殮(險),又有舟只萬千,又何必往河南。南京乃帝王之家,城高池深,民富足余,上(尚)不立都,爾往河南何也。他又雲河南雖是中洲(州)之地,足備穩殮(險),其實不及江南,請東王思知之!後東王復想,見這老水手之言,固(故)而未往。此水手是駕東王坐舟之人。被該水手詭白,故而改從,後即未往,移天王駕入南京。一位水手竟然改寫了歷史,似乎不可思議。其實,偶然性背後往往隱藏了某種必然性。須知,這位老水手的身份並不一般,他是東王坐駕的駕駛人,而東王的身份更是非同尋常,他擁有代「天父上帝」下凡傳言的特殊身份,是太平天國實際上最具影響力的決策者。表面上看,東王楊秀清坐天國第二把交椅,然而卻在實際上牢牢掌控了軍事戰略決策大權。在老水手進言之後,他不僅改變了自己北上的打算,也阻止了天王帶隊北上的意圖。
為進一步統一思想,楊秀清又動員朝中文臣武將論證建都南京的正確性,並將其中41篇文章編成《建天京於金陵論》,刊印頒行。《建天京於金陵論》闡述了建都南京的道理:從軍事地理上看,南京「地連三楚,勢控兩江,群山屏圍,長江襟帶」,「鐘阜有龍蟠之象,石城有虎踞之形」,雄據東南,虎視西北,「出可以戰,處可以守」;從經濟上看,南京「五方雜處,百貨駢臻,物產豐盈」,「財貨所居,戶口常充」,「湖北、河南皆有水患,惟金陵地勢崇隆,民情富厚,且天下糧食盡出於南方,如江西、安徽等省,順流而下,運糧亦甚便易」;從政治上看,南京為六朝古都,「王氣所鐘」,「為天下之名區」,在此建都,「足以壯天威,成王業」,「建永年不拔之基,立萬世常新之業」;從人才上看,南京鐘靈毓秀,興學重教蔚然成風,乃「士林淵藪」,立都於此,治國英才可源源獲得,等等。
偏安一隅是耶非耶
東下南京以及建都南京,是太平天國前期至關重要的兩大軍事決策。長期以來,人們往往將太平天國這兩大決策混為一談,以致眾說紛紜,莫衷一是。我們認為,攻占南京是一種避實擊虛、為稍後更有力地北進,實現推翻清政府這一總戰略的策略選擇,因而是正確的,而建都南京則顯得消極保守,坐失良機,犯了戰略性錯誤。
太平天國攻克武昌後作出的沿江東下攻取南京的策略是值得肯定的。這是因為:第一,太平軍攻取南京,建立了穩固的根據地,進可攻,退可守,從而結束了長期拖家帶口、流動作戰的被動局面,增強了軍事選擇的機動性、靈活性,為日後直搗北京打下了很好的基礎。第二,太平軍攻取南京實收揚長避短之效。河南少水,北上中原不僅不利於發揮太平軍的水師優勢,相反,面對清軍的馬隊騎兵卻難以招架,實屬不智之舉。第三,太平軍攻取南京符合避實擊虛之理。當時清朝重兵聚集河南,嚴防死守,而在東南卻防守薄弱。太平軍出其不意、勢如破竹攻占南京的軍事實踐證明,這一選擇是明智的。第四,太平軍攻取南京擁有了進行北伐的可靠的經濟後盾。有鑒於此,太平天國高層放棄大軍立即北上進行戰略決戰的選項,選擇了暫退一步以求得日後更大主動的策略。總之,在當時的情況下,先定東南,而後北圖,應該說是最穩健的選擇。
太平天國攻占南京後,理應在鞏固根據地的基礎上,全力做好北伐的各項準備工作,然後主力大軍迅速北上,一舉實現奪取全國政權的總目標,而不是匆忙地建都南京,形成割據一方的地方性政權。這是因為,推翻清政府、奪取全國政權是太平天國最大的戰略目標,攻占南京也是為了更好地實現這個戰略目標,而當時太平天國距離實現這一戰略目標又是那麽的近!一位英國外交家在1853年春天經過仔細研究後指出:「北京朝廷深知實際情況以及清軍官兵懦弱無能和種種惡行,但是卻深感無力挽救局面。沒有軍餉,沒有訓練有素的軍隊和能幹的將帥去作戰,清軍將毫無希望取得最後的勝利。」可惜的是,太平天國領導層並沒有抓住這一千載難逢的大好機遇,大舉北上,反而在南京停頓下來,讓敵人有了喘息之機從而卷土重來。此外,過早建都南京的錯誤決策導致了一連串的嚴重後果:在軍事上喪失了「一路滔滔,勢如破竹」,乘勝進取的銳氣;在戰略上則由運動進攻轉入消極防禦,由進取趨向保守;在政治上加速了太平天國高層的腐化進程,並最終導致天京內訌。對此,當年曾熱情參加過太平軍的英國人呤唎在《太平天國革命親歷記》中指出:「天王在南京停留下來,開始防守自己的陣地,實在是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,而且是一個使他失去帝國的致命的錯誤。如果他不讓敵人有時間喘息,從驚慌失措之中恢復過來挽回頹勢,而集中兵力直搗北京,那麽毫無疑問,他的光輝燦爛的勝利進軍就會使他幾乎不遇抵抗地占領清朝京城,而清王朝的崩潰就會使他一舉得到整個的帝國了。」太平軍驍將羅大綱也發出了「天下未定,乃欲安居此都,其能久乎」的吶喊。著名史學家範文瀾先生在其所著《中國近代史》中認為:「決計定都南京,這個戰略上的失策,說明了太平軍領導思想上的保守成分戰勝了進取成分,安富尊榮觀念戰勝了刻苦戰鬥觀念。」一生致力於太平天國史研究的簡又文先生也認定,「天王、東王定都南京,實是政策與軍略上之絕大錯誤」。
南京為我國六大古都之一,在此建都,似無可非議。太平天國的錯誤在於建都的時機選擇不當,不應該在清軍主力尚未消滅,清朝巢穴尚未傾覆的情況下,就放棄建立全國性政權的戰略目標,迫不及待地過早地建立地方性割據政權,沈浸在「小天堂」里縱情聲色,從而犯下了戰略性的錯誤,毛澤東指出,「戰略問題是關於戰爭全局性的問題;沒有全局在胸,是不會真的投下一著好棋子的。」一著不慎,滿盤皆輸。由於過早建都的戰略失誤,太平天國更快地走上了歷代農民起義的老路,一段歷史在南京落幕。